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纪念 | 这个业余作家,一百年了居然都没过时

发布时间:2025-06-02文章来源:红星新闻 作者:启凌   浏览次数:

编者按:1924年6月3日,表现主义文学巨匠、奥地利人弗兰茨·卡夫卡去世。他一生创作了很多作品,最著名的如《变形记》,深刻揭示了社会矛盾。今天,我们特别转载红星新闻2024年6月3日发表的一篇文章——启凌《这个业余作家,一百年了居然都没过时》,再次纪念伟大的弗兰茨·卡夫卡。

【奥】弗兰茨·卡夫卡(1863-1924)

100年前的6月3日,卡夫卡进入弥留状态。

身体的剧痛让他对医生提出这样的要求:“请杀死我,否则您就是凶手。”他把那些管子扔到地上,医生刚要去捡,卡夫卡又说:“别走开!”

医生答:“好,我不走开。”

“可我却要走了。”这是卡夫卡所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弗兰茨·卡天卡,生于1883年,死于1924年,法学博士,工伤保险公司员工、作家,终身未婚,死于肺痨,享年41岁。这就是卡夫卡简单的一生。

去世之时,卡夫卡是没什么名气的作家,而一百年后,卡夫卡之名在全世界已是人尽皆知。这要感谢他的好友布罗德,卡夫卡临终前请求布罗德将他的剩余手稿全部付之一炬,但布罗德选择在随后的时光不断整理、加工、出版和推广他的作品。

英国诗人奥登说:“就作家与其所处的时代关系而论,当代能与但丁、莎士比亚和歌德相提并论的第一人是卡夫卡。卡夫卡对我们至关重要,因为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。”

为什么说是“现代人的困境”?许多从未读过卡夫卡的读者,对他的名作《变形记》的开头可能也不陌生:

“一天早晨,格里高尔·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,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。他仰卧着,那坚硬的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,他稍稍抬了抬头,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,被子几乎盖不住肚子尖,都快滑下来了。比起偌大的身驱来,他那许多只腿真是细得可怜,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。”

写于1912年的《变形记》,一直以来被誉为卡夫卡最为出色的中篇小说,也被认为是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。主角格里高尔是一家公司的旅行推销员,每天为了一家人的生计而辛苦奔波。当他发现自己变成甲虫之后,开始家人们对于他还十分同情。但久而久之,同情渐渐变为了恐慌、厌恶和憎恨。终于在一天夜里,格里高尔孤独地离开了人世,而如释重负的家人们准备外出郊游,以庆祝新生活开始的一天。

在卡夫卡之前,并不是没有作家写过荒诞,但卡夫卡的荒诞更加自然、更加真实也更加平静而恐怖:格里高尔醒来变成甲虫,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怎么恢复人形,而是今天应该怎么去上班。从家人到老板,所有人对他变成甲虫都没有表现出质疑,习以为常的表象背后是一种隐含的理所当然:从格里高尔到甲虫,就像从白天到夜晚那样不足为奇。

拼命工作的格里高尔变成了甲虫,那工作对于人的意义究竟是什么?格里高尔爬进客厅试图与家人沟通,然而却被父亲一苹果砸在背上……种种回归人的努力与挣扎都以失败告终,反抗的徒劳到最后只能归于死亡这个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结局。

从格里高尔到《审判》中的约瑟夫·K,从《判决》中的儿子到《城堡》中的K,卡夫卡众多代表作中的主角统统以死为终结,而世界一如既往甚至更和谐了——这才是荒诞中的荒诞。

“卡夫卡式”这个词最早出现于上世纪30年代末,如今已成为离奇、复杂、梦魇一般且不合逻辑的诸种情形的标签,而核心意蕴皆为荒诞。与詹姆斯·乔伊斯等其他现代主义作家的晦涩小说不同,卡夫卡的作品总体上故事清晰,也很容易让人产生共鸣。当今的社交媒体上,卡夫卡更是最受欢迎的文学明星之一,生前不善交际的卡夫卡,死后却似拥有越来越多的粉丝。

被追捧或者也在情理之中:一百年前卡夫卡的诸多烦恼如原生家庭、被工作折磨和恐婚恐育,一百年后依然是众多年轻一代的烦恼。敏感的卡夫卡,一生困于与父亲的紧张关系中无法自拔。他一边憎恶强势父亲带给他的恐惧和挫败感,一边又极度渴望得到来自父亲的认同。他一边写下三万余字的《致父亲的信》,一边又懦弱到不敢把信交给父亲,即便父亲其实从小到大从未打过他。

卡夫卡的父亲赫尔曼·卡夫卡,约1890年时

至于上班,卡夫卡则哀叹到:“我忍受了五年办公室生活,早上八点开始工作,到晚上七点、七点半、八点、八点半……天啊!我站在通往办公室的狭长走廊上,每天早上被绝望侵袭。”类似的表达,在当今屏蔽上级和同事的朋友圈或小红书上随处可见。

卡夫卡一生三次订婚,又统统以悔婚告终。他对此的公开表达,是对婚姻生活影响写作的担忧;但从其内心深处,不难发现其对与另一个人共同组建家庭的恐惧。

或许这正是卡夫卡在离世一百年后仍受推崇的原因:20世纪初的那些由工业化社会带来的特征,时至今日仍然有迹可循。而看似忧郁、内向、懦弱甚至神经过敏的卡夫卡,则无异于早就看清了前路的先知。

卡夫卡的正式职业是保险公司的一名普通职员,写作只在他的闲暇时间进行,所以他只是一名并不以写作为生的业余作家——但又是视写作如命的业余作家。他曾经自述过理想的生活方式,是在地窖一样的处境中沉思冥想、奋笔疾书:

“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带着纸笔和一盏灯待在一个宽敞的、闭门杜户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间里。饭由人送来,放在离我这间最远的、地窖的第一道门后。穿着睡衣,穿过地窖所有的房间去取饭将是我唯一的散步。然后我又回到我的桌旁,深思着,细嚼慢咽,紧接着马上又开始写作。那样我将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啊!我将会从怎样的深处把它挖掘出来啊!”

正因为是业余作家,因此卡夫卡既从不急于发表自己的作品扬名立万,也没寄希望于通过自己的作品换取收入或荣誉,更无意去迎合任何时下流行的文学思潮、流派或者主义——因此也就不必看评论家和大众读者的眼色行事。他唯一听从的就是自己的内心,他写作是因为他必须写作,并没有写作之外的任何理由,因而超越了功利考量和意识形态的束缚,成为一个真正纯粹的作家而令后世的诸多作家们赞叹拜服。

卡夫卡的画作手稿

在萨特沉思人对世界的偶然性和不可知性的《恶心》(1938)中、在加缪所塑造的行为惊世骇俗的莫尔索所代表的《局外人》(1942)中,卡夫卡被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超现实主义作家们视为同仁;

在博尔赫斯现实与虚构交错的《环形废墟》(1944)中、在贝克特梦呓般对白所希冀到来却永远都是进行时的《等待戈多》(1953)中,卡夫卡被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荒诞派视为先驱;

在约瑟夫·海勒“只有疯子才能获准免于飞行”的《第二十二条军规》(1961)中,卡夫卡被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黑色幽默派奉为典范;在马尔克斯的成名作《百年孤独》这部拉美文学爆炸及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中,卡夫卡的幻影更是随处可见。

当代文学评论家哈罗德·布鲁姆曾说:“契诃夫之后的短篇小说大致可以分为两类,一类是契诃夫式的,一类是卡夫卡和博尔赫斯式的。”村上春树因为太爱卡夫卡,直接写了一部《海边的卡夫卡》,以同名主角来致敬。

《海边的卡夫卡》,村上春树 著

卡夫卡对中国现当代文学也影响深刻。屡次成为诺奖大热提名人选的残雪,在《卡夫卡的事业》一文中回忆,当她还是一个刚刚做了母亲的家庭妇女时,偶然读起了卡夫卡的小说,这一下意识的举动“从此改变了我对整个文学的看法”。而余华则说卡夫卡解放了他,“卡夫卡写作时真是自由自在,他想让那匹马存在,那匹马就存在,他想让马消失,马就没了,他根本不做任何铺垫,我突然发现写小说可以这样自由。”此外如格非、北村等,也都以卡夫卡为知音或导师。

中国作家迷恋卡夫卡,或者与卡夫卡所具有的跨文化的气质有关;但卡夫卡迷恋中国文化,就未必尽人皆知。在他与未婚妻菲利丝的书信、与忘年交古斯塔夫·雅诺施的谈话录和布罗德的回忆录中,随处可见卡夫卡的中国情结。

与雅诺施交往时,卡夫卡向其展示了他所研读的《论语》《中庸》《道德经》《庄子》《列子》等中国经典的德文译本,并表示自己深入研究道家学说已经很久;布罗德记得,卡夫卡曾“以无与伦比的亲昵之情,背诵了杜甫致李白的一首诗(昔年有狂客,号尔谪仙人。笔落惊风雨,诗成泣鬼神。出自《寄李十二白二十韵》》)。”在给菲利丝的信中,卡夫卡不但讲述了他对清代文人袁枚的钟爱,更一度直言“从根本上我就是中国人,并且正在回家。”

《无用的文学:卡夫卡与中国》,夏可君 著

卡夫卡的中国情结,既来自于歌德等德国先贤的影响,也与他的身体状况有关。1917年染上结核之后,面临死亡的威胁,卡夫卡迫切需要从中西方文化中找寻可供寄托生死问题的精神支撑,而他所寻得的答案是以庄子为代表的中国道家文化。德国哲学家瓦尔特·本雅明,在《和布莱希特的对话》一文中,甚至虚构了一段老子和卡夫卡的对话。

人类的悲欢或许并不相通,但天才的悟性大体趋于一致。两千多年前,庄子在《齐物论》中说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,却不知道是庄子化蝶还是蝶化庄子。两千多年后,格里高尔活生生地变成了甲虫——虽然都是昆虫,但从蝴蝶到甲虫究竟发生了什么,卡夫卡的小说里都有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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